探寻家史是一个艰难跋涉的过程,探寻家史饱含了绿叶对根的情意,探寻家史要从一篇文章说起。
连永升先生于2024年4月22日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梧桐乃树中之王,龙口俩邻村以梧桐命名,这里走出来一位造锁大王》,文中附了一幅旧版地图。
出于好奇心,我仔细察看了那幅地图。并参与了文章的留言互动:
“请问先生,地图上的官道北曲家就是现在的曲阜村吗?我老家是曲阜,刚才留心查找,发现村名有出入,不知来历——我们村的确在道北,但并不紧邻。”
“不错,官道北曲家就是现在的曲阜村。村名改的时间并不长。是近代辛亥革命以后,曲弼臣老先生动议改的名字。”
“感谢先生,回家一问父亲,原来曲弼臣是我的大老爷爷。父亲向我讲述了曲弼臣当年建家庙的故事及子女去向,使我理顺了族系分支,更深入地了解了祖辈们的历史。”
“……”
这是一次令我颇感意外的对话。伴随着对话,一个个问号在我的脑海里浮起。
一、老爷爷兄弟几个?有几个儿子?是如何分支的?
我的老爷爷兄弟四个。老大曲世勤(字弼臣),老二曲世崇,老三曲世贤(在东北),老四曲世芳(我老爷爷)。
按下老二老三两支暂且不表。
老大曲世勤和老四曲世芳的房子南北相连,有一个共用的过道。老住宅就在街里(已闲置多年)。
曲世勤长子曲若成(三子:长子翰章,次子绮章,三子兴章),次子曲若虚(三子:长子裕章,次子季章,三子胜章),三子曲若遇(二子:长子德章,次子俊章);
曲世芳长子曲若廷(三子:我父亲是第三子),次子曲若延(五子),三子曲若农(一子),四子曲若雷(三子)。
二、曲世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曲世勤字弼臣,生于1871年,同盟会会员,为辛亥革命光复黄县的主要成员(徐镜古、朱全瓅等)之一。
他积极投身辛亥革命,带领当地群众反清,剪辫子、废私塾,宣传放足和实行男女平等。维持社会治安,灭匪、消灭蝗灾。
《山东革命党史稿》有记,“镜心之立急进会于烟台也,使曲世勤还黄县与王治芗立分会,以收揽在县党人”。黄县革命党人筹集巨资用于购置枪械军火,由木箱装盛,每箱六千大洋,曲世勤全副武装,亲自押解。不久,远赴以“万川毕汇,万商毕集”而得名的四川省万县任县长。
他热衷于教育事业。先任黄县第四育英学校校董,据史料记载,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继任黄县第八区区立第三初级小学校长,二儿子曲若虚是当时的教员之一。校名虽有变更,但校址均为一处——官道北曲家(今曲阜村),校舍五栋,房屋宽敞,校具应有尽有,配有体育场,有成套的西洋乐器。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女生入学数量不多的现状甚为忧虑,极力呼吁女子进学堂接受教育。
曲世勤作为当时的社会名流,到后来战乱时,各方势力都极力争夺他。日伪多次劝诱,寄来委任状,被他断然拒绝,地方游击队也极力争取他。国民党趁机放出谣言,发布假公告,说曲世勤已答应其任职。他方不知是计,派人放火烧了曲世勤的房子,大家大户,两座房子毗邻。阴差阳错之下,我老奶奶住的房子被点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人只得把火扑灭后,在原址上重建(檩条上至今仍可见黑色灼痕)。无奈之下,为摆脱纠缠,他只得出走外地,到营口三儿子处暂避。
曲世勤不为人知的事件。
(一)改村名的由来
北马镇曲阜村原名勺头曲家,村里人以浇筑铜勺为生。至嘉庆年间,因为村南有一条官道,改为官道北曲家。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为了尊孔,由曲世勤改名为曲阜村至今。
(二)建家庙
据资料记载,“曲世勤反对迷信,带头扒庙宇,推神像。”其实不然。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新旧更替的大时代,应该说他的思想亦新亦旧,亦中亦西。骨子里仍遗留着传统礼教的血液。他领人扒的“庙宇”是关帝庙,而后建了新家庙——祠堂。以前的庙,又旧又小,破烂不堪。盖新需要拆旧,他联手乡绅,筹措资金,一切就绪,只待动土。黄县人讲究,如果哪个人时运不济是不能拆庙的(据说,拆了庙,肚子会疼)。众人迟迟不肯动手,曲世勤疾步登上去,吼道,“弼臣在此,诸神让位!有神上天,无神钻湾!”随即抡镢开拆,大伙一看,纷纷动手,新家庙得以顺利开建。据父亲讲,家庙的梁杆上有毛笔字,上写,“监工:曲世勤,瓦匠:孙长洛,木匠:姚殿*”。孙长洛的瓦工班子和姚殿*的木匠班子在当时颇有名气,风头一时无俩。新家庙毁于文革。
新家庙既然是祠堂,它又有过怎样的岁月?
祠堂里供奉村里四大支的族谱,年终由四大支轮值,每一支当值的这个人必须德高望重。我的父亲曲恺中对此有着亲身经历:有一年正好轮到我们这一支,我的老爷爷当值,负责挂宗谱、上祭品。祭品既讲究又丰盛,仅每个大饽饽就有二三斤重,蒸的时候有着特殊的技巧。为了忙活祭品,头一天晚上,全家人整宿都捞不着睡觉。到了初一,我老爷爷坐在祠堂里,进祠堂的人先磕头拜宗谱,而后向我老爷爷磕头。父亲那年正好十岁,和他的堂哥曲慎中两人同龄,在祠堂里,一左一右分别站在我老爷爷的身侧(这是规矩,表示后代有子孙)。得以亲眼见证了这一时刻。
(三)抓绑票的
1920年代末,本地闹土匪。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曲世勤维护地方治安,镇压土匪恶霸,在当时颇有声望。据我奶奶讲述,这当中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插曲,当时周边村庄抓到绑票的都往曲世勤家里押送。有一次,绑匪绑架了一个小女孩,在被捉过程中,独自脱身,只剩下女孩自己,曲世勤将小女孩送往我奶奶处暂为照管了几日。
(四)灭蝗灾
我奶奶那时是管家媳妇,在老房子里住。1930年黄县闹蝗灾时,曲世勤积极响应。周围各村抓了蝗虫集中起来,一麻袋一麻袋扛着往曲世勤家里送,全堆在南园。到了夜里,蝗虫涌动,竟把麻袋拱碎,一窝蜂地飞出来。那时候,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的窗户纸。蝗虫很快把窗户纸拱碎,拱进我奶奶住的屋子里。半夜三更,令人措手不及。
(五)他的女儿们
曲世勤提倡女子读书,亲自做出表率,把两个女儿都送进学堂。他领革命风气之先,闺女们没有缠足,到大闺女出嫁时,没缠足就成了难题,幸而当时庵夼属于敌后根据地,只好把闺女嫁到了那里。至二闺女出嫁时,风气比较开放,婚嫁已不成问题。
(六)他的儿女们都在哪里?
曲世勤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在辽宁凤城做生意。老大曲若成,在凤城开办造纸厂(后来被公私合营),儿子翰章曾任中国科学院语言文字研究所所长。老二曲若虚,早年只身跟随大哥去了凤城,后返回乡里任教,灾害时期携家眷重返凤城并定居。儿子胜章现居凤城,是一名高中数学教师。老三曲若遇(这是我最熟悉的)之前在营口,迁往丹东居住过两年,而后由原中村大队书记孙祝年(曲世勤是他姨夫)的二哥孙秀年(当时任八路军团长)派卡车将其一家由丹东送至凤城,1951年解放后由凤城回龙口。曲若遇的长子德张退休前在龙口建委,次子俊章从冷藏厂退休。曲世勤的大闺女嫁到了庵夼,儿子叫王恒年,女婿史殿晓曾在北马任职。二闺女嫁到了太平庄,生的儿子就是张士俊老师。
(七)生卒年是多少?
曲世勤的生卒年虽有资料记载,却是野史,有待细究。在本次查找过程中得知,1939年(其孙子俊章生于1937年,三虚岁时曲世勤去世)病逝于营口,终年69岁。生卒年由此被确认。
(八)最后葬在了哪里,其中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
去世后,棺材一直存放在营口当地的寄灵寺。三个儿子当时均身在凤城,鞭长莫及。解放前夕,时局依然动荡,眼看运回故土无望,三子曲若遇托其在营口的朋友将曲世勤入土为安——至今仍在异乡。
四、我父亲这一辈人,辈分相同,为什么范的字不一样?
曲世勤所有的孙子均范章字。我三奶奶的儿子也范章字。可家族里后续出生的儿子都不范章字,这是为何?原来,这源于一起事故,我父亲本来有个大哥叫焕章,意外去世。家族里的人为了避凶趋吉,后续出生的儿子一律改范中字。
五、会打算盘的爷爷有多会打?
我爷爷身材瘦高,长脸、厚唇,长相不俊,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去世多年后仍为人称道。他干了一辈子账房先生,年老返乡后在生产队拢账,晚上队部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地站成一片。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念数,不管屋子里多闹腾,也不管大数还是小数,待那人念过八九个,他只在算盘上扒拉一下(父亲告诉我这种算法叫吞金法),有人称奇,故意念快一点,他极有定力,从来不逐个打,拢账却并没有差错,众人赞叹不已。
六、我爷爷兄弟几个,都有什么样的过去?
我的老爷爷曲世芳生于光绪九年(1883年,属羊),是曲世勤的四弟,有四个儿子。
长子曲若廷是我爷爷,成年后由孙祝年的三哥孙福年(社会关系通达的生意人)带到辽宁,在凤城粮食局做账房先生;次子曲若延和四子曲若雷在龙口开绸缎庄,铺号建丰商行,三子曲若农在威海卫做日军翻译(骑马、挎军刀、吃流水席)。绸缎庄完全是勤苦致富——刚开始,没有机器织布,家里人每天都得骑行车去一趟青岛带布。一边挣钱,一边投入扩大,商行以滚雪球的方式得到了发展。后来遇到了公私合营,以资本入股。大量的铺底往家里撤(老四家里摆着一箱一箱的电线、电灯、保险盒。老二家的躺箱里放着成捆成捆的各式绸缎)。
七、房屋的变迁,我奶奶是怎么分的家,这其中有什么矛盾挣扎?
最初,老住宅。一栋房子里住着三房媳妇。我奶奶是长房媳妇,管家,住在东屋。二奶奶住在西屋,三奶奶住在厢房。有一次,不知哪房无意间发现院子里有块松动的石头,一扒拉,发现下面私藏着小元宝。老太太闻知此事后,就知道下面有了私心,局面已经掌控不了,立即要分家。我四奶奶一直住在北街的一栋房子里(我的亲伯父出生那年,老爷爷高兴,说要给孙子盖房子,于是这栋房子诞生了)。这栋房子与我家现在的房子相连,无论是滴水檐头的瓦片样式,还是房屋的高矮,甚至屋顶都一模一样,如同孪生姊妹。事实上,这两栋房屋之前是两个主人。我父亲的老爷爷叫曲维邦,维邦的兄弟曲建邦是一个地主。没有儿子,要人养老送终,以很便宜的价格卖过来。我家的房子在北,是客屋(过去专门招待客人的房子),从记事起,南面是我二奶奶家。大人们提起时,总是说“南屋的”。房子本来前后相通,走过道,往南可以直接上南街,往北可以直接上北街。东邻是四奶奶的房子,与我家并排。三奶奶房子是向东再隔一栋。至此,四房媳妇都搬到了北街。
八、当初成分是怎么划分的?什么是土改被倒户?对后代子女有没有影响?
我的四爷爷在公私合营后服从安排进了烟台外贸,后来评的成分是资方(公私合营时,他带了资本进去,合在国家里,所以叫资方。如果只有他自己的资本,没有国家的,那他就是资本家)。我家被评为中农,这里面有一个故事。父亲的舅舅有个干兄弟,叫栾吉春,是共产党的包袱客。土改时,消息知道得早,捎信过来,“赶紧分家,不分起码弄个地主富农。”奶奶听了他的话,把家里的面缸埋到地下,拐着包袱直接去了村公所。即使是这样,后来孩子们也多少受了影响。父亲读初中时有过两次入团机会,学校到村里调查。第一次是初二,村支书写了个评语“土改被倒户(土改时往外献东西的人家,证明家里富)”,第二次是初三,这次调查中,村支书填了个“漏划富裕中农”。——村支书是贫困出身,知道曲世勤之前在县里的影响,深怕他的后人从政,为了巩固个人的政权,有意进行压制。我的伯父在学校读书数一数二,却捞不着当团支书,干着急没有办法,1958年正逢兴隆庄园艺场招工,去做了一名技术员。
九、结束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通过这次家史探寻,我发现了曲世勤实际生卒年与资料记载上的出入,得知了我们家的堂号是裕德堂,获得了另外一些资料上没有记载的事情。当然,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进一步探寻。那些湮灭在岁月里的过往,像暗夜里闪耀的烟火,有过璀璨也有过消亡。
我的祖辈们啊,他们又不同于烟火,他们是野草,枯萎了,又重生。只要有血脉在,每一曲终了又都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