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说,小时候的我全身胖嘟嘟、圆乎乎的,踉跄走在家乡的石街小巷里,总惹得大人们忍不住躬下身捏捏我饱满的腮帮,或是按捺不住弯腰拍拍我翘突的臀股,生气的我会及时伸出肥壮的小手挡拨开捏向腮帮的手,并发出“哇哇”声以示反抗,然后以踉跄的步伐逃避,迅速脱离骚扰,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并激起大人们更加虚张声势的追逐和夸张的声响吓唬,我当然是手舞足蹈地健步如飞在石街巷里,身后传来阵阵节制不住的爽朗的笑声。石街巷里有我弥漫着温馨和快乐的氛围。
在我两岁那年,奶奶去世了。懵懂的我是没有感受的。我每天都会一如既往地独自走上二十多米远的石街巷路,来到奶奶曾经住的房子,房子门口左下角有一个小洞口,那是专门为狗猫方便进出预留的,我就停住蹲在洞口,头拼命往洞口前伸,“奶奶!奶奶……”叫个不停,紧闭幽黑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奶奶沉闷而伴着喜悦的回声。我叫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洞口边的石阶上,时不时又探头往洞口里面瞧,并喊上几声奶奶,里屋依旧寂静无回音。我不相信奶奶不爱我了。隔壁的老周叔婆弓着她一直努力也不再伸直的驼背走过来,眼中直掉泪:“我苦命的乖孙咧,您奶奶已经走了,不回来了,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用叫了……”我回头,茫然地望着老周叔婆如雨泪流的双眼,恍惚她就是我的奶奶,可是奶奶不是这个样子的,奶奶没有驼背,还有奶奶也没有那么高大。闻讯过来的爷爷把我抱起,离开了奶奶房门前的洞口,我看见爷爷的眼睛也像老周叔婆的那样通红,在眼圈里面还蓄着一汪清泉,透过清泉的反射,呈现出一幅胖嘟嘟小孩的影像。
爷爷有五个小孩,只有爸爸一枝独秀传承香火,其他几个都是女孩。爸爸到现在为止也只有我独当一面,所以,我也担负着爸爸对于爷爷所扮演角色的延续,因此,我的地位是众星捧月般的至高无上。父母对孩子自然是宠爱有加,爷爷更是待我如掌上明珠。小时候的我,身边总是有家人作为保镖护佑在周围,没有人采纳我的牙牙学语,因此,小时候的我,严重缺失“民主和自由”,特别是爷爷,他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并且是家长独裁式的,以至于影响到长大后的我藏锋敛芒、谦和顾全、彬彬有礼,缺乏莽撞之德。
爷爷和父母平时都会把好吃的有营养的食物留给我,我对此是有异议的。看不到我已经胖嘟嘟了吗?我择机用汤羮把好吃的食物舀回给爷爷和父母,全家人一起吃,就这样一家人兴高采烈,其乐融融。
时光在无忧无虑和充满爱的关怀中欣然前行,转眼我五岁了,长成一个“小伙子”了,不变的是我依旧是胖嘟嘟的;变化最大的是我的美发未经许可被父亲悄然全部剃除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光头强”,惹得我嘴巴也嘟嘟以示抗议。
爷爷看到我赌气的嘴哈哈大笑,抱起我,一手摸抚我的光头,猛然间在我丰满的额头上刻下一个深深的吻,残留的口水贴附在额头,微风拂面,整个头充满凉爽之感。“好看!好看!”我看到爷爷非常满意的喜悦,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那时的爷爷有六十多岁了,头发稀疏雪白,不知如何,他的牙齿只剩下嘴门前的几颗了,显得有些刺眼,但爷爷有一副结实强壮的身板,那身板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大脊中能锻磨出来的。后来听爷爷说起,他年轻的时候,经常飘州过省做小本生意。那时还没有解放呢!在那个年月,做生意只能靠肩挑腿量,不像现在,出门车马方便快捷。爷爷把那段岁月说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长大后的我知道,话说容易,做起来难呐!想象一下下野渣,长期肩挑百十几斤重负,每天靠双脚丈量,走上十几或几十千米路程,那是何等坚韧的付出!他的精神动力源于何方呢?难道是源于对奶奶的深情的爱慕?还是源于对家庭、责任、事业的担当?我想,这些答案只能自己用心走进爷爷的世界去领会了。
第二天,爷爷把他的头发也剪光了,还用锋利的剃刀剿灭头皮上剩余的“残兵剩勇”,一颗脑袋上再无其他累赘了。用爷爷的话说,省出了许多照料它的时间。温暖的阳光轻轻飘洒,爷爷的脑袋闪闪发光,我开怀大笑爷爷的头像电灯泡!爷爷用手搓摸着自己顺滑的头皮,高兴着我的开心。这一变化,我们爷孙俩的发型成了家乡一道亮丽的风景,自然博得众多的开怀取笑。
不知何时起,我喜欢上了家乡的天空。白天,天空很蓝好美,极目仰望,天空就像一块超大的画布,蓝色是画布的基色调,画布上点缀着许多云朵:有笨重肥厚的棉絮云,有疾步飞奔的健身云,它们是那么洁白,那么轻盈,还有不爱洗手脏兮兮的滚山乌云。它们悠闲地飘荡在空中,自由自在,毫无羁绊;它们信步畅游在天空的海洋,翩跹着欢快的舞步,倾情拼凑着令人神迷的图画。看——那笨重肥厚的棉絮云被一阵风儿吹散了,旋即变成了一群毛绒绒的绵羊,悠闲自得地在无边翠绿的草原上奔跑;不远处,几朵云儿相遇了,它们互相握手、拥抱、寒暄,像久别重逢的朋友难舍难分。云越积越厚,越叠越浓,猛烈的阳光怎么努力也穿不透云的阻挡,于是,云儿幻化成了一座座墨绿的高山,有山有水有河流,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幅《大美自然山水风光图》跃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有了这幅画作,我感觉要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家了。我快步跑回家,叫来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手脚并举,口若悬河讲述自己“绘就”的画作。父亲顺着我的指挥,仰望着天空,“嗯”“好”不停地点头,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民主”来临了。小时候对民主的理解就是采纳我意见,听从我指挥。想想当今某些强权的民主理念还真与我小时候对民主的理解相仿,感觉自己很有创造性和成就感。
晚上,父亲拿来一本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看云识天气》,文章对云的描写绘声绘色。它还揭示了云和天气的某些内在规律,我听得一塌糊涂,只记住乌云是形成雨最直接的关联因素。原来乌云有呼风唤雨的魔力。
六月里天,南方到处酷热难耐。由于湿度大,闷热得人们晚上睡不了觉,人们只好吃完晚饭洗好澡后,走出自家门前的石街,摆上几张椅子,点上艾草防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以转移酷暑的侵扰。那时,家乡的屋场设计得很是紧凑有序,家家户户紧挨着连在一起,中间留一条宽敞的`过道,南北通透。过道用鹅卵石精心铺排,平坦无障碍。时不时从大门口吹来一小股微弱的晚风,在人们不停摇动蒲扇的推波助澜下,凉风穿过巷道,带给人们一阵难得的惬意。那时的我就躺在爷爷为我铺在石街上的凉席上,我顺势躺在爷爷的脚下,用手摸着爷爷充满老茧的脚后跟,爷爷一边与家人和朋友聊天,一边用他的破蒲扇扇给我一阵阵清爽的凉风。爷爷扇扇的弧度很大,我的全身完全沐浴在爷爷倾注给我的满满的盛夏爱意里。我一会抱抱爷爷的脚,一会仰望布满星星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就像一颗颗闪亮的明珠,随意撒落在浩瀚的天际;你要是聚精会神看,有时还会看到一颗流星,它拖着一条锃亮的银带,划过繁华喧闹的夜空,转瞬消失无痕。不甘寂寞的萤火虫也来凑热闹,它们从菜园从旷野从山林飞入屋场,参加人们的大讨论大闲聊。它们积极释放着一闪一闪的磷光,想引起人们的重视,可是,人们对它熟视无睹,或许是特意表现的成分太多,人们习以为常,不足为怪了。只有我被萤火虫的表演吸引住了。我从凉席上侧身爬起,看准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极力一跃,猛地展开双手,奋力一抓,低头轻轻打开双手,什么也没有,惹得我火急火燎,看得爷爷和父母开怀大笑。夏夜,有闲聊,有笑声,有蒲扇,变得不再酷热难耐。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休息去了,夜慢慢安静了下来,只留下萤火虫和星星窃窃私语。
转眼间,已是夏收时节,金黄的稻浪在田野彼起此伏,翻滚起舞,热烈的风狭裹着泥土的芳香,携带着丰收的喜悦弥漫在屋场的四周。期待已久的乡亲望着累累硕果,心中乐开怀。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把果实采收回来晾晒,然后收仓。辽阔的田野沸腾了,热情高涨的乡亲们全家发动,老人在家忙后勤,大人小孩齐上阵,割禾、打禾、装担、挑谷,田野处处热闹忙碌,一幅丰收喜悦的盛景就定格在这一刻。正感觉疲乏劳累的间隙,传来了久违动听的客家山歌:
呜——喂
对面的阿妹莫害羞,
往哥哥这边看过来。
哥想妹来已非一日,
妹妹要帮忙叫声哥。
呜——喂
大家都伸腰巡声四处探寻,原来是村里二赖子挑起的情歌,大家听过哈哈大笑,期待着有那家泼辣妹子挤兑他,灭灭他的威风。停顿不一会儿,一串脆铃声响起:
呜-——喂
哥是蛤蟆妹不喜,
妹要帮忙自有哥。
你要多情无去处,
过来干活妹不嫌。
呜——喂
唱歌的是隔壁的三红姨,她在镇上开了一间小店做生意,她的丈夫前些年在公路上被一辆超速的大货车撞没了,至今未再嫁,今天赶农忙回家帮忙。大家一通哄笑,二赖子泄气没下文了。田野之上,大家经过调剂,又干劲十足了。
说到家里,爸妈负责打收稻谷,晾晒的任务就交给爷爷和我全权代理了。负责后勤的任务可不轻松,只见爷爷把外衣一脱,只穿一件对褂无袖汗衫,露出两坨隆起而又有些松弛的胸肌,那胸肌不经意间抖动了几下,我看见爷爷的光头闪闪发亮,脸庞红润,神气爽朗。来活了,爷爷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靠肩挑脚量南征北战的光辉岁月。爷爷用竹铲把两只大篓装上满满的刚打回来堆在家中的湿稻谷,挑上肩试了试,稍显吃力,可能是平衡没找准,爷爷放下谷担,重新找准扁担的平衡点,发力一顶,一担沉重的稻谷在爷爷肩上温顺地荡悠起来。我用竹铲装上点稻谷两手抬住,跟在爷爷屁股后面,爷爷迈开流星大步,行云流水,我一下子就掉队了,爷爷回过头来叫我慢慢来,不要急。
趁着热辣的太阳,把打回来的湿稻谷晾到晒谷坪上晒干水份,再把禾秆杂草耙除,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否则湿稻谷堆放时间过长,谷堆会发热,被它发芽就坏了,所以得循环把湿稻谷晒干水份。第二步,把去干水份的稻谷重新爆嗮,晒到随机捡上几粒稻谷放到嘴上一咬,有爽脆的断裂声则表明稻谷干了,可以收仓了。晒稻谷磨人,晒的时候最怕阴天下雨了,所以得一心守候天气。我自告奋勇,让爷爷多休息,还因为我喜欢天空。父亲教的《看云识天气》可以派上用场了。
“爷爷,你放心!要是有阴云,天想下雨我就立即叫你。”我向爷爷立下保证,爷爷才放心休息。这一段,爷爷太累了,我得发扬“小男子汉”的风采。下午的太阳最是毒辣,碧蓝的天空中炽热的太阳高挂穹顶,万丈光芒把仅有的几朵白云熔化了,天空显得更蓝更纯,而我想仰望天空找多些素材“画”上一幅画则是比较困难了。我没有不高兴,因为晴天好晒稻谷,最好是一直晴天,天天晴天,把堆在家中小山一般的稻谷全部晒干收仓了才放心。一连几天,天气晴朗,家中堆放的谷山终于移除了,再晒上最后一天就能全部结束晒谷任务了。爷爷大力表扬我尽职尽责,我有些飘然。这些天一直绷紧神经,看到天空有朵乌云飘过就盯着不放,怕它呼朋唤友,乌云集会,那可是下雨的前兆,要发出警报了;还有要盯住太阳,不能让它偷懒,它要是躲入云层长时间不出来,远方的天空黑着脸,也要提前预警了。还好,这几天都没发生情况。最后一批晾晒了,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照例,吃过午饭,我又来到晒谷场的凉棚站岗放哨。太阳有些慵懒,我也有些困倦。看着无精打采的天空作画,画着画着,眼睛就迷糊了,我趴在软绵绵的稻草堆上睡着了,梦里我又画了一幅满意的画作。不知何时,“轰!”一声响雷打破我的美梦,吓得我骨碌一下从草堆爬起,睁开惺忪的双眼,天已经黑沉沉了,我赶忙叫爷爷,爷爷已经在挥汗如雨、手忙脚乱抢收稻谷了。爷爷下午假寐了一会儿,不放心来看我,发现要变天,赶紧抢收稻谷,看我睡得香甜没叫,自己一力承担。我赶紧帮忙收拢稻谷,然后用竹铲拼命往篓里装稻谷,装好,爷爷就挑起飞快地往屋檐下放,复又跑回来继续抢收。“哗——”一阵风夹着骤雨毫无情面往晒干未收的稻谷淋去,爷爷叫我赶紧去避雨,我死活不肯,陪着爷爷把稻谷收完。在屋檐下,看到被淋湿的几担稻谷,我哇哇大哭起来。由于自己的失责造成如此不良后果。“傻孙子没关系,湿得不多,明天晒晒就好了。”爷爷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并不停地用外衣擦拭我身上的雨水。不管怎样,我还是狠狠地批评自己,同时也恨上了那日不给情面的天空……
多年后,我外出上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家乡于我在空间和距离上也慢慢疏远,爷爷也随着我长大而日渐衰老,再然后,爷爷踏着他年轻时雄壮而有力量的脚步和时光一起远走了,只托梦给我一首《故乡》留在心中永远吟唱;还有童年的那一片湛蓝的天空,镌刻在脑海,还是那么清那么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