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嘏(音gǔ)是晚唐诗人,我们不一定熟悉,但在当时名满天下。
1,
赵嘏有个雅号叫“赵倚楼”,是杜牧起的,源于赵嘏的诗《长安晚秋》。赵嘏大约二十七八岁时(唐文宗大和七年)到长安参加科考,但没考上,便寓居长安。他独在异乡,见深秋凄凉景象,顿生怀乡思归之情,这首诗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的:
云物凄凉拂曙流,
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
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
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
空戴南冠学楚囚。
深秋天里,诗人起个大早,估计是睡不着吧。拂晓登楼放眼,长安凄清,宫殿楼阁,云山雾罩,景象壮阔却又不甚清晰。“凄清”,既是景色,也是心情。
望长空,西天上残留着几点星光,一行秋雁正南飞,高高的楼头上依稀可见有人背倚栏杆吹奏长笛。笛声悠扬又哀婉,吹笛人只是抒发自己的愁绪,没想到让闻笛的诗人动容。这两句把典型景物与特定心情结合起来,极有韵味,杜牧读之,非常欣赏,给赵嘏起名“赵倚楼”,这名号随之远播。
登楼俯瞰,夜色被晨光取代,竹篱旁,紫艳的菊花似开未开,闲静雅致;水塘里,一朵朵莲花红衣脱落,枯荷败叶,愁苦不堪。
红颜易老、好景不长,诗人观景睹物,不由得起了思归之心:此时,家乡鲈鱼正美,我不回去享用,何苦囚徒似的留在京城?
赵嘏写这首诗时,大唐帝国已到残年。国家衰败,晚秋衰败,诗人的心情也悲凉不堪,这首诗反映的就是这个心态。
和《长安晚秋》类似的,是赵嘏的另一首七律《齐安早秋》:
流年堪惜又堪惊,
砧杵风来满郡城。
高鸟过时秋色动,
征帆落处暮云平。
思家正叹江南景,
听角仍含塞北情。
此日沾襟念岐路,
不知何处是前程。
诗是赵嘏赴长安科考路过齐安时写的。时值早秋,诗人远离家乡而前途未卜,落日昏黄,秋风乍起,面对早秋的黄昏,不免哀伤与迷惘。这之中,有对时光流逝的痛惜,有对家乡的眷恋,有对前程未卜的迷惘。
有一年重阳节,赵嘏写《重阳日示舍弟》:
多少乡心入酒杯,
野塘今日菊花开。
新霜何处雁初下,
故国穷秋首正回。
渐老向人空感激,
一生驱马傍尘埃。
侯门无路提携尔,
虚共扁舟万里来。
重阳日,困顿中,思念家乡、思念亲友,悲从中来。
2,
上面这三首诗都有些“灰”。
赵嘏的人生,虽有些磕绊,但大体还算平顺。他是楚州(今江苏淮安)人,年轻时游历四方,后来到长安科考,没考上,滞留长安数年,周旋于豪门中,以图有发展,其间似曾远去岭表幕府中当了几年差。唐武宗会昌四年进士及第,几年后得到小官渭南尉。这个官比县令还小,但他似乎满意,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几年,竟“卒于任上”。
晚唐,世道纷乱,刀兵四起,一片衰败,不少读书人没了盛唐时建功立业的志向,存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在这个大背景下看赵嘏的诗,明白他的心境,也就理解了他的诗为什么多感慨。
赵嘏科考落榜后,曾写诗《落第》:
九陌初晴处处春,
不能回避看花尘。
由来得丧非吾事,
本是钓鱼船上人。
雨后初晴,长安(九陌指京城长安)春色迷人,赏花的人太多,扬起的尘土让人无法躲避。看此景色,诗人说,自己本就是个闲散之人,成败得失没放在心上。
科考落第,对赵嘏肯定有打击,但他摆出无所谓的姿态,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他科考失利后在长安寓居多年,周旋于高官王侯中间,就是为了能有个好的去处,可见还是想当官。
赵嘏的为官之路不顺,中进士时已年近四旬,个中磨难,从他诗里也能看出来。
比如《自遣》:
晚树疏蝉起别愁,
远人回首忆沧洲。
江连故国无穷恨,
日带残云一片秋。
久客转谙时态薄,
多情只共酒淹留。
到头生长烟霞者,
须向烟霞老始休。
再如《东归道中》(二首):
其一
平生事行役,
今日始知非。
岁月老将至,
江湖春未归。
传家有天爵,
主祭用儒衣。
何必劳知己,
无名亦息机。
其二
未明唤僮仆,
江上忆残春。
风雨落花夜,
山川驱马人。
星星一镜发,
草草百年身。
此日念前事,
沧洲情更亲。
再如《赠别》:
水边秋草暮萋萋,
欲驻残阳恨马蹄。
曾是管弦同醉伴,
一声歌尽各东西。
再如《寒塘》:
晓发梳临水,
寒塘坐见秋。
乡心正无限,
一雁度南楼。
早晨来到水边梳弄头发,看寒塘,才知已是凉秋,勾起乡愁无限。临水梳发,感受秋寒,这两句还让人联想到李白的“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暗含年华流水、人生将暮的叹息。身在外,家万里,客子的愁情因秋一触即发,化作无边乡愁。心情本因思乡而乱,一只孤雁飞来,更添烦恼。“雁归人未归”,加重了思乡之情。“一雁”,更衬托清冷的意境,诗人的孤独感顿生。
仅20字就能营造出如此凄清之境和诗人的乡情与孤独感,在古诗里不多见。其水平,堪与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媲美。此诗末句脍炙人口,宋词名句“渐一声雁过南楼也,更细雨,时飘洒”(陈允平《塞垣春》),即从此句化出。
《寒塘》诗,一说是中唐诗人司空曙写的,但多数研究者倾向赵嘏所作。
3,
赵嘏的诗,沉郁中有壮阔,格调苍凉,精于渲染,佳句犹多。他的律诗和绝句更出色,越看越喜欢。
《宿楚国寺有怀》,是赵嘏科考落第后滞留长安时写的:
风动衰荷寂寞香,
断烟残月共苍苍。
寒生晚寺波摇壁,
红堕疏林叶满床。
起雁似惊南浦棹,
阴云欲护北楼霜。
江边松菊荒应尽,
八月长安夜正长。
赵嘏当时二十七八岁,但唐朝大厦将倾,风雨飘摇,又值初秋,诗人看似也老了好几岁。
秋风初起,荷花衰败,残存余香。还有时断时续的雾霭和残缺不全的月轮,夜色凄迷苍凉。初秋入夜,一江寒水拍打着寺院的墙壁,红叶疏林,摇落的叶子甚至铺到了床上。大雁向南飞去,阴云笼罩北楼。江边上的松菊怕是已经枯败荒芜不堪了吧,长安的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
冷风、衰荷、断烟、残月、寒江、疏林、乱叶、大雁、阴云、残菊……众多景物意象巧妙组合,营造出萧瑟的秋意。看似在写秋景,实则是诗人自己的心境:年华耗费,奔波徒劳,流落他乡,伤感异常。“寒生晚寺波摇壁,红堕疏林叶满床”两句尤佳。
再如《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
宅边秋水浸苔矶,
日日持竿去不归。
杨柳风多潮未落,
蒹葭霜冷雁初飞。
重嘶匹马吟红叶,
却听疏钟忆翠微。
今夜秦城满楼月,
故人相见一沾衣。
细看中间四句“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重嘶匹马吟红叶,却听疏钟忆翠微”,能写出如此佳句的诗人,真不多。
再如《闻笛》:
谁家吹笛画楼中,
断续声随断续风。
响遏行云横碧落,
清和冷月到帘栊。
兴来三弄有桓子,
赋就一篇怀马融。
曲罢不知人在否,
余音嘹亮尚飘空。
我们看看《降虏》:
广武溪头降虏稀,
一声寒角怨金微。
河湟不在春风地,
歌舞空裁雪夜衣。
铁马半嘶边草去,
狼烟高映塞鸿飞。
扬雄尚白相如吃,
今日何人从猎归。
唐朝边塞战争不断,不少诗人写唐军对敌的摧枯拉朽,而赵嘏却写降虏,还充满同情。这些少数民族的降虏被分置在内地,生活艰辛,思念家乡,而给他们带来灾难的正是没完没了的战争,以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写战争的两句“铁马半嘶边草去,狼烟高映塞鸿飞”,高旷中带着一丝空灵,寒寂里有声音与动态,极好。
《悼亡》(二首)是赵嘏哀悼亡妻的诗:
其一
一烛从风到奈何,
二年衾枕逐流波。
虽知不得公然泪,
时泣阑干恨更多。
其二
明月萧萧海上风,
君归泉路我飘蓬。
门前虽有如花貌,
争奈如花心不同。
“门前虽有如花貌,争奈如花心不同”两句,以美景衬心情,悲凉彻骨。
《江楼感旧》是一首思旧怀人的诗,很有名:
独上江楼思渺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
风景依稀似去年。
夜晚,诗人来到江边,登楼眺望。月色、江水,茫茫一片。去年一起登楼的人如今在何处?风景依旧,人却已他往,只留下惆怅。诗人把浓烈的感情蕴藉于不动声色的描述之中,风格含蓄淡雅,情味隽永悠长。
这首诗的创作年代已不详,据清人所辑本事,当是赵嘏进士落第东归返乡之后所作。也有人认为,赵嘏一妾因美貌被“浙帅”掳走,后来虽归还,但美妾最终还是去世了(见下文),这首诗是怀念美妾而作。
4,
赵嘏没当过像样的官,所以正史里也没留下多少生平事迹。但他毕竟在当时诗名很大,所以在记载文人轶事的几部书(《唐才子传》《唐摭言》《唐音癸签》《全唐诗话续编》《南部新书》)里,都占了一席之地。
赵嘏是个有故事的人。
五代王定保在《唐摭言》里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赵嘏在浙西安家的那段日子,家有一妾,貌美如花,赵嘏甚爱。他上京赶考时本想带着走,但被母亲拦下,没想到埋下祸患。在一次游玩时,美女被“浙帅(不知姓名)窥之”,“浙帅”吩咐手下将她掳走当小妾。不久,在长安的赵嘏中了进士,闻听此事,哀伤不已,赋诗一首:
寂寞堂前日又曛,
阳台去作不归云。
当时闻说沙吒利,
今日青娥属使君。
赵嘏在诗里借用了唐肃宗时著名诗人韩翃的姬妾柳氏被立有军功的沙咤利强抢的故事。
赵嘏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有名,此诗四处传播,也传到了“浙帅”耳朵里。到底是恶行啊,z弄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了,“浙帅不自安,遣一介归之于嘏”(派人把美女送还赵嘏)。
当时赵嘏方出关,途经横水驿休息,见前面人马甚盛,一问,得知是“浙帅差送新及第赵先辈娘子入京”。于是,赵嘏和美人相见,抱头痛哭。或是乐极生悲,或是心情极度压抑,“姬抱嘏恸哭而卒”。赵嘏悲痛欲绝,但还要赶路,只得将美姬埋葬在横水北面。
有研究者说,时光流转,赵嘏对爱妾的思念愈发沉郁。一天晚上,赵嘏独上江楼,写下《江楼感旧》一诗。
赵嘏官运不济,只当过渭南尉(在县令手下负责治安,类似公安局长),而且干到死。元朝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记载,赵嘏诗名很盛,唐宣宗一打听,得知他才是个县尉。皇上觉得名气这么大,当个县尉有些委屈了,就想提拔他。皇上派人找来赵嘏的诗集翻了翻,看到一首评论秦朝的怀古诗《题秦诗》,其中有“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的句子,让唐宣宗很不爽。这两句诗,意思是秦始皇的军力虽强悍,但他不重用读书人,还焚书坑儒,因此秦朝很快就亡了。赵嘏希望由“群儒定是非”,可唐宣宗认为读书人就是自己统治国家的工具,怎么能靠他们“定是非”?赵嘏直接得罪了皇上,从此再无升官的事。
赵嘏早年有一只眼睛失明,装了一个假眼。那年,赵嘏进士及第,和他同一拨进士里有个人叫施肩吾,是这一届的状元。施肩吾和赵嘏不睦,说 “二十九人同及第,五十七只眼看花”,嘲笑赵嘏是个独眼龙。这是北宋人钱易的《南部新书》里记载的,但年代搞错了。施肩吾是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的状元,而赵嘏是唐武宗会昌四年(844年)进士,相差近20年。施肩吾嘲讽赵嘏的事或许有,可能是他听说赵嘏中进士后说的话。但施肩吾亦隐亦道,基本不沾仕途,赵嘏也和官场很远,两人应该没什么交集,不知为何“不睦”,让人费解。或许是记载之误,也未可知。
赵嘏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有一次在酒桌上,当场写诗送给歌伎:
倚风无处过梁尘,
雅乐清歌日日新。
来值汉廷花欲尽,
一声留得万家春。
(事见清朝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看样子,赵嘏的酒没喝高,否则写不出“一声留得万家春”如此清新高远的句子。
赵嘏虽生活在乱糟糟的晚唐,但未遇刀兵之灾,病逝于渭南尉任上,时年47岁,比晚唐大诗人李商隐多活了两岁,比晚唐另一位大诗人杜牧少活了两年。倘若他的生命之路再长一些,会留下更多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