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词典》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第三版序)
从2000年开始,《汉英词典》的第三版工作历经十年,如今编校工作接近尾声,终于可以放下词条和校样,写下编后感言。然而,让我们先放下这本词典,与读者一同回溯至汉外词典编纂史的源头。
世界之有汉外词典,始于400年前。16世纪末,利玛窦等耶稣会士抵华,为便于新来教士学习汉语,着手编写《汉语-拉丁语词典》(Dictionarium Sinico-Latinum)。这部按音序排列的汉拉词典在1598年完稿,是已知最早的西洋汉外词典,却未能出版,其手稿至今仍藏于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此后,汉意、汉葡、汉西、汉法等各类词典手稿或写本相继出现,多出自传教士之手。17、18世纪,西士为学习汉语编纂的汉外词典、字词手册、注音字表等众多,而有幸刊印成书的仅占少数。中国学者最为熟悉的《西儒耳目资》(1626年刊刻于杭州)是一本供西士学汉语用的字表,其使用的拉丁拼读法是首次公之于世的汉字注音系统,堪称现代汉语拼音方案的先驱。早期汉外词典不仅在注音方面对汉语语言文字有所贡献,在中西物名的移译、概念的诠释、惯用法的描述乃至对汉语结构特性的认识上也做了有益的尝试。
汉英词典的编写始于较晚,由于英美人来华较晚。但得益于前人的汉外词典可资参考,以及有更多中国学人的参与,汉英词典的编纂出版更为顺利。第一本正式印行的汉英词典是1819年在澳门出版的《五车韵府》(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由英国人马礼逊主编。此后,至20世纪中叶,在华英美学者陆续编出多部汉英词典,如卫三畏主编的《汉英韵府》(1874)、翟理斯主编的《华英字典》(1892)、马修士主编的《汉英字典》(1931)。这三部汉英词典均在上海出版,这是中西通商最大口岸。
早期汉外词典的目标基本是外国人,汉英词典部分沿承了这一传统。翟理斯在《华英字典》扉页题记中写道,“学汉语是一场苦役”,他希望这本词典能帮助驻华领事馆同事及其他汉语学习者减轻负担。然而,最早的汉英词典已显露出为中国人学英文服务的考量。从《五车韵府》封面上的一句话,可以看出国人对此书的兴趣:“博雅好古之儒所据以为考究,斯亦善读书者之一大助。”一个甲子后,上海点石斋重印《五车韵府》(1879),序言称:“盖自中国创设各关口,与泰西各国通商以来,不下数十年,而其间人材蔚起,研究西学者指不胜屈。但研究西学,如不展阅两文字典,则学问不得其精,文理亦不得其当。”由此可见,为国人掌握英文、研探西学铺设便捷之径,也是早期推广汉英词典的附带目的。现今编纂汉英词典,对象的主次已换位,首先是服务于我国的“翻译工作者、英语教师和学习英语的读者”,其次也希望“学习汉语的外国朋友”成为我们的用户。
汉英词典的编纂出版史与中国对外开放进程同步,进入20世纪同样如此。1978年,中国大陆出现了国人自纂的首部汉英词典,即本词典的第一版,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改革开放三十年,北外的这本《汉英词典》也恰好走过了三十年,这是汉英词典出版史与中国社会发展史的呼应。问世于1978年的《汉英词典》的编纂工作在1971年即已起步,那是一个艰难的年代,编纂者凭借学人的责任感和敬业精神,克服社会环境、资料条件等种种限制,及时完成了一项庞大的工程。在国人的汉英词典编纂史上,这第一步极为重要,以后无论哪本汉英词典,无论续编、新编、另编,或多或少都受惠于1978年的第一本。当然,一个时代总会有自己的问题。1978年版终究带有十年动荡的遗痕,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迅猛推进,汉语词汇快速更新,因此不久就有再版的必要,并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于1995年推出了《汉英词典》修订版。同时,其他汉英词典也陆续面世,如吴光华《汉英大辞典》(1993)、德范克《汉英词典》(1997)、吴景荣、程镇球《新时代汉英大词典》(2000)、以及惠宇《新世纪汉英大词典》(2005)。这些作品中,有的以词类标注细腻而系统出众,有的以科技词目丰富取胜,有的因收词多、例证详而广受称许。如今的汉英词典界,真正是诸家争妍、各呈所长,也唯有如此,词典业才能兴旺,使学界和市场双双获益。
市面上的汉英词典已经不少,本词典也已出过两版,而今再添这一版,在尽量保持原有格局和特色的基础上,大抵有三点总体考虑:一是兼顾学术和实用;二是以语文词条为主,兼收百科词目;三是以当代汉语普通话为准,兼承书面传统,酌采方言词语。这三点实际上也是本词典初版所制定、修订版所沿循的编纂思路。
词典是给人用的,所以总要考虑方便实用。但词典又要梳理一种语言的词汇单位,归纳出一个明白的系统,因此须有一定的学理贯穿其中。就以词类的诠释来说,在《五车韵府》中,编纂者便试图界定一些词的语法功能,比如将“个”字释为“一个前置于各种名词的小品词,表示个体性”。后来的汉语词典和汉英词典将“个”标作量词,以明确的词类标记取代了描述性的语法说明,处理手法有所不同,实质的理解与《五车韵府》并无出入。再如“们”字,界定为“一个附于代词和称谓的小品词,以构成复数”,这与现在我们将“们”标记并解释为表示复数的后缀,也完全一致。而马礼逊能形成这种定义,则是因为当时西方人对汉语语法已有一定的研究。他本人在编写词典前就出版过一部汉语语法书——《通用汉言之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Serampore, 1815)。语法研究的成果,特别是对词类的认识,很自然地会在词典编纂中体现出来。国人自己的汉语语法研究,即现代意义的中国语法学,起点在马建忠所著的《马氏文通》(1898)。百年来,语法学家对词类划分的认识在汉语词典的编纂中逐渐得到反映,如《应用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语文出版社/ 外研社,2004)、《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商务印书馆,2005)等先后较系统地提供了词类标识。汉英词典也不落后,吴光华《汉英大辞典》、德范克《汉英词典》、惠宇《新世纪汉英大词典》等也都先后标注了词类。
在过去汉语界有一种说法,叫做“词无定类”。汉语的词究竟“有定类”,还是“无定类”?如果有类可循,其界限在哪里,判别的标准又何在?关于这些问题,语法学界仍将有一争,但在词典界,看来人们宁可信其有。毕竟,汉语的词类总不至于是一团糨糊,毫无统系和章法。词典编纂家多倾向于实用,把语法家们的分歧搁置起来,求诸一个大致可行的词类框架。
标注词类的工作大家都在做,本词典只是顺从趋势而已。但在已有基础上,我们还想试着再进一步,把标注做到底,做到单个的字。在这方面,以往也有过一些尝试,包括本词典的上一版。从1995年修订版《前言》中的一句话,可以看出编纂者当年也思考了单字涉及的词性问题:“对单字条目中的粘着语素(bound morpheme)作了有别于自由语素(free morpheme)的处理。”具体做法是:凡是本身没有意义、只做构词成分的单字,如“蝴蝶”的“蝴”、“仿佛”的“佛”,在释义时用“see below”(见下)或“see”(另见)表示。本次修订中,则不再迂回说明,直接采用明确的标记:“蝴”、“佛”只是无义音节,并不是语素(=词素),故标作音;虽有意义而一般不独用、只作构词成分的单字,如“杩”,则标作素。有些字现在不独用,但在古时候却成词,例如“蝮蛇”的“蝮”(《说文解字》:“蝮,虫也”;《玉篇》:“蝮,毒蛇也,蝮蜇手则断。”),是一个单音节的词。遇到这一类字,我们仍视为独立的词,如“蝮”字标作名,只是加注了语体标记〈古〉。由于汉语历史久长,致使古今形成明显差异,书面语和口语的区别也相当大,经常需要把词类和语体结合起来考虑。在语体和修辞色彩的标注方面,本次修订也做了一些改进,区分了文言、书面语和口语。另外,考虑到不同语体之间的差别未必是绝对的,很多场合下只是程度问题,我们在有些词目的语体标记前加标了“多”、“常”等,例如把“然而”标作〈多书〉。
名、动、形、副等词类标注是针对汉语的词目设立的,而汉英两种语言的词类划分和布局毕竟不同,所以有时候,英文释义所用语词的词类与汉语词目的标记并不一致。一般说来,我们会尽量让原语和译语的词类一致起来,一则可以显出英汉两种语言的共性,二则语感上会舒服一些,三则还可以多提供一种表达。例如,“维和”译作“peace keeping”当然可以,但既然这是一个动词,就不妨把译义改作“keep (the) peace”(例见外研社《牛津英语搭配词典》,2006)。在标注词类时,我们参考了《现代汉语词典》(2005),必要时则会加以补充或另标。比如“退票”,《现代汉语词典》标作动词,本词典第一版(1978)也只有动词释义,不过修订版(1995)已经把这个词处理为动、名两用:① return a ticket; get a refund for a ticket ② a returned (or unused) ticket: 等~ look for a returned (or unused) ticket。本次修订不必改动原有释义,只须添加词类标记。对于“退票”、“退款”等动词和名词用法都很常见的兼类词,分别标注词类更为合理。再来看一个例子,“签名”这个词在《现代汉语词典》、《应用汉语词典》上都只标作动词,本词典旧版也只有动词释义(sign one’s name; autograph),但在下面的例证中,“签名”显然是名词:“为请愿书集取到一万份~ collected 10 000 signatures for the petition”,所以不妨分立名、动。用例很重要,英语词典之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说得好:“词语要到使用中去觅求”(“…words must be sought where they are used”)。汉语的词性原本就活,说一个词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或其他,往往都不错,要想说明问题,最好是配备自然而合适的语例。
本词典是一部“中型语言工具书”(1995年修订版《前言》),此番新修也无意改变这一定位。这意味着,我们要控制篇幅,避免规模过大。以单字条目“塾”为例,由于“家塾”、“私塾”都另行单独成条,就不再重复引举这类词作例证,而用参照标志示以这些常见的搭配。一方面要俭省篇幅,另一方面也要确保释义完整、例证充足